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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瑟瑟诗选

周瑟瑟 星期一诗社 2023-01-02



  周瑟瑟,男,生于湖南,诗人、小说家、纪录片导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北京。中国诗人田野调查小组组长,卡丘-沃伦诗歌奖创办人,主编《卡丘》诗刊。提出卡丘元诗歌写作,主张重建中国诗歌现代性启蒙精神。

  主要著作有诗集《17年——周瑟瑟诗选》《松树下:周瑟瑟编年诗选》《尘世的礼物》《披着语言飞翔》《卡丘卡丘》《缪斯的情人》《私有制》《卡丘主义-元诗歌》《硬骨头》《栗山》等10部;作品评论集《批评的盛宴》;长篇小说《暧昧大街》《原汁原味》《野花》《苹果》《中关村的乌鸦》等5部,以及三十集战争电视连续剧《中国兄弟连》(小说创作)等500多万字。《周瑟瑟文集》(24卷)是中国作家首部3D数字文集。作品收入国内外一百多家选本,其长篇小说多次进入文学图书排行榜。

  曾获首届博客汉语诗歌大赛一等奖(2005)、第十八届柔刚诗歌奖(2009)、2009年度中国最有影响力十大诗人、2008年度十大诗人博客、首届《诗参考》归来诗人奖(2011)、第二届《诗参考》经典诗歌奖(2011)、《西北军事文学》首届优秀诗人奖(2013)、《现代青年》2013年度十佳青年诗人、《时代文学》2014年度诗歌奖、第三届“滴撒诗歌奖”(2014)、2014年度国际最佳诗人、2015年中国杰出诗人奖、第五届中国桂冠诗歌奖诗歌卫士奖(2016)等。与人合编有《世界华人诗歌鉴赏大辞典》(199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3年、2014年、2015年)《新世纪中国诗选》(2016年)等。

  近年参与策展,提出“新人文美术”理论。拍摄有百集人文纪录片《馆藏故事》,以及金立手机、语文报社等品牌的专题片、广告片与微电影。2012年开始元诗歌写作。2014年与友人共同发起“湖湘画派”。与人合编有《八荒通神--新人文-卢禹舜》(画集与评论集13部)、《卿安和国画》、《李笠摄影集》、《2015年李笠诗歌摄影奖平行作品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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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


这一夜

我半睡半醒

沿着地球爬行

从北京到纽约

我的胡茬长出来了

从白天到白天

中间省略了黑夜

当阳光刺进机舱

一个中国婴儿

大声啼哭

这么小的孩子

他的耳膜太薄

地球上细微的响声

他都听得清晰

我己经是个聋子

地球带着大河高山

呼呼飞转

今夜它们是我的

身外之物


2017.07.03




在空中闲逛


机舱后部漏出一线绿光

我趁上洗手间的功夫

闯进她们的工作间

四个空姐坐在四个角落

吃航空食品

两个白人两个亚裔

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的样子

为了工作蛮拼的

没有人拒绝我的探访

这驾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的客机

想必在空中平衡得天衣无缝

我与南开大学研究鲁迅的夫妻

每过两个小时

在机舱前后散步一次

就像在自家客厅闲逛

我在空中的经验

估计与栗山上的老鸟差不多


2017.07.03




北极


从洗手间出来

透过飞机舷窗

我看到茫茫白雪

北极就在下面

我想像成群的企鹅

望着天上的陌生人

它们应该生活在这里

我看不清它们的面孔

它们与世无争

清心寡欲

像是北极的僧人

只是它们身穿

银色的袍子

我的邻座

坐着一位中国僧人

北极之上

就他一身绛红

北极没有企鹅

僧人已经

昏昏欲睡


2017.07.03




纽瓦克


纽瓦克

小胡子男人

夹在高大威猛的黑人中间

我的英语夹杂在汉语中间

胡纠纠从北京抱来

一只丝绒枕头

他燕郊的小胡子

衬托了六根清静

我背着只有几本书的大包

背来了栗山的云

云朵散淡

如我北京工作室打翻的墨汁

纽瓦克机场

我给你写弘一偈语

还是画一幅栗山禅意图

云朵浮动

匆匆过客走向哥伦比亚

我今晚在波哥大睡个好觉


2017.07.04




南美上空


这架树叶似的飞机

平稳轻盈

偶尔颠簸

也是小幅度上下颤抖

它是夜色里

漂浮的一座空中岛屿

在南美上空

散发薄荷糖的清香

右边的女游击队员

一路昏睡

她修长的脸庞啊

晃了又晃

左边的男青年

帽衫蒙头

漂亮的棕色胡子

我这张亚洲脸

因为夜灯照射

与印欧混血混淆

我问黑珍珠空姐

是否快到了加勒比海

她以一杯苦咖啡

回答我急迫的提问


2017.07.04




马尔克斯先生


马尔克斯先生

我们能一起共进早餐吗

孤独的大师

唯有文学永恒

安第斯山脉上

那些鲜艳的肉体

必将衰亡

我切开木瓜

吃下了果肉

伟大的拉丁精神

就在我眼前

一个酷似

马尔克斯先生的司机

请把我送到马孔多小镇

布恩迪亚家族我来了

孙新堂,我的兄弟

我告诉你:栗山正大雨倾盆

马孔多天气正好

我拥抱了留着胡子的

波哥大中年司机

他哈哈哈大笑

这里的每一个男人

都像是活着的

肩膀宽阔的

马尔克斯先生


2017.07.04




波哥大


波哥大还在睡梦中

我已经潜入这座城市

从机场出来

几分钟时间

天空聚集了雨雾与云霞

空气潮湿清爽

我闻到了谁家磨咖啡的浓香

天色渐渐明朗

山峰就在城市前方

一棵树冠茂盛的树跃出来

这座城市家家都在磨咖啡

全城的墙上

涂满了鲜艳的涂鸦

街道拐角处站着

持抢的士兵

他们太帅了

街头缉毒犬

沉默的动物你好

两千多的海拔

和青藏高原一样高

我吃了五颜六色的燕麦加牛奶

感觉自己爬上了一张舒服的床


2017.07.04




老恩


老恩身材高大

哦亲爱的老恩

你让我想起了岩石

这些年

他回到了

安第斯山脉

1966年他携妻带子

来到中国

他经历了文革爆发

与唐山大地震

他住在西斜街

粉子胡同与友谊宾馆

不仅仅翻译了毛选

他的手

还去收割中国稻谷

他有一张雄狮的脸

双眼深凹锐利

一位温柔的老人

头发如波哥大的云

飘移的南美大陆

压着山顶的积雪

伴随你安居故乡

今天你和孔子在一起

一条腿略有不便

像古代侠士侧身行走

老恩与我父亲同龄

我们像父子交谈

谈论北京与中国往事


2017.07.04




白云苍狗


天上浮云似白衣

斯须改变如苍狗

在波哥大

我证实了杜甫

他诗中的白云

越来越胖

流浪汉的自由

涂鸦的自由

白云的自由

就在我身边

我喝多了咖啡

身体轻飘飘

宾馆楼下

持枪的人

他保护白云的故乡

他的脚边坐着一只黑狗

戴口罩的黑狗

抬头望见白云苍狗


2017.07.05




何塞先生


穿长袍的何塞先生

他举着一只收音机

兀自一人来回踱步

尖皮鞋踢在地上

他的腰带宽大

玻璃项链垂下来

他唱着节奏明快的歌

高原上的波哥大

风吹云朵慢慢移动

风吹何塞先生的胡子

他在绿色植物掩盖的

透出红色小花的围墙下

兀自一人来回踱步

持抢的年轻士兵牵狗走过

这是众多街道中

最为安静的一条

何塞先生的小摊

摆在便道上

他沉浸在自己的演唱里

彩色眼镜后

是他幽深的眼神

何塞先生

正享受着他快乐的上午时光


2017.07.05




鸽子


鸽子三五成群在街心散步

白色的鸽粪留在

西蒙•玻利瓦尔雕像头上

他是大哥伦比亚的英雄

鸽子生活在市民们中间

鸽子飞起

又落在我脚边

它们生着一张清新的脸

腹部的灰色绒毛是热的

翅膀带起波哥大的凉风

山下成堆的白云

缓缓离我远去

鸽子一步步靠近我

它们在试探我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东张西张

夹杂在土著人中

像一只从天而降的渡渡鸟


2017.07.05




灵魂需要涂鸦墙


彩色涂鸦墙下

坐起一个面孔英俊的男人

他看着我这边大喊

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

我猜测他可能来自山区

他的家乡小股游击队在活动

彩色涂鸦墙今晚

成了他的掩体

自由的大鸟

丰乳肥臀的女人

覆盖在他身上

下午在塔德奥大学图书馆

我与他们谈论中国诗歌

听众中一位女孩

在纸条上给我写到

绿色围墙保护

波哥大孤独的灵魂

他们需要信仰和爱

我站在涂鸦墙下

黄昏的天空同时出现了

太阳与月亮

我相信灵魂

需要涂鸦墙


2017.07.06




相爱的人


1936年的

拉菲罗莉塔餐厅

李四清院长和玛塔女士

陪我们共进午餐

我喝一道菠菜西红柿汤

哥伦比亚阳光的味道

面条被鸡蛋奶酪覆盖

这条老街

细腰如蜂的女人

与我们擦肩而过

她是妖娆性感的男人

我赶上了七月的第一周

波哥大的彩虹节

身体释放本能的快乐

天上挤满了

杜甫的白云苍狗

街头相爱的人

我无需一一辨认

波哥大的雨

突然袭击我

满城尽是

马尔克斯的魔幻色彩

只有相爱

波哥大才是性感的


2017.07.06




玻利瓦尔广场


鸽子粪便下或许有

印第安人的鲜血

我蹲下来

咕咕咕咕

呼叫这座城市的灵魂

玻利瓦尔的剑刃

滴着雨水

古老的天主教堂台阶上

一只孤独的鸽子

离开了鸽群

它久久静止在那里

忧郁的鸽子不飞舞

它精气四溢的眼睛

眼砂如隐藏的火焰

广场上的雨

洗净了每一只鸽子

漂亮的绿宝石脖子

红色的趾爪

鸽子鸽子飞起来

太阳穿过云层

教堂的钟声即将敲响


2017.07.06




我会长久记得……


我一条街道

又一条街道穿行

三只大狗依偎在主人身旁

主人蜷伏在毛毡里

我看清了他瘦削的脸庞

流浪的陌生人

睡梦里等待我的到来

我停下脚步

看十字街跳舞的人

他上嘴唇蓄着一丛

马尔克斯式的白胡子

我匆匆赶到

马尔克斯文化中心

亲爱的大师

我买下了您的画册

和西班牙文《百年孤独》

为了表达我

对当地诗人的好感

我还买了一本

哥伦比亚诗人的诗集

虽然我无法阅读

但我愿意抚摸这里的生活

我会长久记得

那张伏在地上

瘦削的脸


2017.07.06




床边的小孩


谢谢你

床边的小孩

色彩斑斓的小孩

眼睛深如伤口的小孩

在你的注视下

异乡人睡着了

我清晨五点潜入波哥大

谢谢你

陪我三个夜晚

城市的警笛划过夜空

我从梦中惊醒

清晨五点

我收拾行李

悄悄离开波哥大

白天我们爬上山颠

俯瞰这座魔幻的城市

它的神秘

如同床边的小孩

穿绿色军装的小孩

忧郁的小孩

我会想念你


2017.07.07




城市与狗


大腿修长的女人

她牵着一条高大的狗

走过白云街头

戴礼帽的先生

穿红色裙子的妇女

他们呆在墙根

一条英俊的狗

走来走去

然后伏在我面前

前总统先生

你的展览

正在大厅进行

我绕过

嘴巴罩着铁帽的狗

穿绿军服的青年

向我点头微笑

如果有一条狗

跟随我离开

我会愿意成为

高原上的流浪者


2017.07.07




山颠之上


山颠之上

白云飘荡

飞过安第斯山脉

炮火已经停息

河流蜿蜒山间

忧郁鸽子

昨天还蹲在教堂台阶

今天随我穿过翻滚的白云

山颠之上

歌声悠扬

冲突渐渐平静

世界各地诗人

在鲜花节到来之前

聚集麦德林

阿布拉山谷

波尔塞河畔

一个女孩放声歌唱

我们与大连美女黎妮

坐在夜色降临的酒店大厅

巴西诗人

德国诗人

中国诗人

麦德林诗人

频频亲吻

美女的脸颊

山颠之上

夜色已经降临

智利诗人

墨西哥诗人

中国翻译家

孙新堂兄弟

你们是否已从山颠下来

今晚的灯光

等待你们一盏盏点亮


2017.07.07




论周瑟瑟:为炊烟袅袅的大地守灵

林忠成


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乃还乡”,随着现代化的演进,推土机的霸权话语深刻改变了乡村面貌,那些坚硬的钢铁试图驯化当代人的精神,把故乡从当代人记忆中抹煞,让人类被技术主义驱逐出家园。很明显,这个精神上背井离乡的趋势有越来越强烈的势头,在第一故乡上帝灭失、第二故乡人性消亡后,当代人第三次被驱逐出故乡,物理学的故乡,发生学上的那个故乡,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在轰鸣的推土机前面,人们哀叹——那个“小桥、流水、人家”“屋中春鸠鸣,树边杏花白”的故乡再也回不去了。卢梭对文明进化非常怀疑,他觉得“历史进步同时也就是退步的过程,技术和科学的进步必然伴随人类关系的退步”。在乡村分崩离析的现实语境下,基于故土的本土性写作便成了一种招魂、守灵式的努力,为渐行渐远的田野牧歌、为炊烟袅袅的大地送最后一程。


周瑟瑟便是这人迹罕至的招魂者之一。近年,他的诗歌写作大规模地转向胞衣地、故园,从2010年左右开始,故园在他的诗歌题材中的比重越来越大,至2016年2017年这两年,已经占到全部题材的80%以上。他的精神本土性诗歌,一种是历史语境再现式的,一种是地方性嵌入式的,还有一种是吊亲思情抒怀式的,以及山川物候拟像式的。此外,还有少量的是本土故人摹传式的。


再现历史语境 重温慷慨任气


周瑟瑟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在湘北南洞庭湖流域的湘阴县柳庄、栗山长大。他的部分故土诗歌再现了那个特定年代历史语境,兑入童真记忆,在两个维度上展开。这两个维度互相渗透,形成互文关系。比如《潭水脚里》《栏家龙》《斗地主》《肩扛粪勺》《打游击》《梦见郎猪》等。《打游击》一诗写道“我的哥哥高大,嘴上长了一小圈绒毛/好像他获得了父亲的授权,领着我们去打游击”,相信50年代至70年代出生的看了这首诗能唤醒潜藏很久的“集体无意识”。他们的童年时代,“打游击”是男孩子最主要的娱乐与游戏之一。那个时代,占据荧屏的大部分电影都是革命战争题材的,如《铁道游击队》《地道战》《平原游击队》等,连环画也以革命战争题材为主,农村孩子黑天野地地模仿那些八路军、游击队,折木为枪,捡土坷垃为手榴弹,用剪刀石头布等方式决出胜负方,决定谁当白军,谁当红军,互相打仗,从田野杀到山坡,天黑了才回家。《文心雕龙》说“各师成心,其异如面”,作者以赤子之心,场景式再现童年时期的纯真无邪,往后折射四五十年,把作者的部分本性给透析出来了。


《斗地主》同样强烈地凝固焊实了“历史独断论”的那个特定情节:“在批斗会上,我因喝牛奶而下跪/在接下来的游街中,我学了一路的牛叫”。这首诗从另一个角度楔入狰狞的历史,历史往往像十二级台风一般把一切裹挟进去,包括阳光灿烂的童年、旋转的木马、蜻蜓栖落的秋千,往童年的天空降下可怕的硫酸雨,在幼小心灵铺上乌云。所幸,60年代那批人受到的污染或者说心灵戕害并不严重,一阵东风很快就吹散乌云。


周瑟瑟勾芡了童真记忆的诗,更多还是以打架、掏鸟窝、爬树、偷地瓜等常规童年价值体系为主,在《谁偷了我家肥肉》一诗中,作者把那个年代贫穷的酸涩以儿童漫无边际的耗散式想象力作了记述,“邻居家的脏猫偷了我家的一块肥肉,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我昨天在打谷场看见它嘴唇上的胡须闪着油光”。《打架》对此进行了回味“在放学的路上我们可以干很多事/打架是我们最爱干的一件大事情……”。《文心雕龙》第6章《明诗》中觉得诗歌写作就要“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杜甫曾豪气冲天地总结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打架斗殴、飞扬跋扈、任气耍泼本身是儿童价值谱系里最常见的,无可厚非,这样的童年才是酣畅淋漓的。最关键的是,这一切发生的背景是乡村,不是城市。只有乡村,只有大地,才能为童真铺展开辽阔的叙述空间,为人性无遮蔽、零距离返归大地,吸纳地气提供条件。


嵌入地方风物 抵御全球同质


叶芝认为“我们所做所说所歌唱的一切,都来自同大地的接触”,周瑟瑟本土性写作的第二“症候”是嵌入了地方性。俗话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用诗歌语言记录、传唱故乡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在近年的本土性写作里成了罕见品质。近年的土地写作,大部分是伪浪漫主义的幽灵复活,用现代语言的瓶子盛装唐诗宋词的旧酒,复制陶渊明、王维的花花草草莺莺燕燕,清逸、散淡,千人同腔,万人同调,看不出福柯的“位所”关系与地域特征。而地方性就是往本土写作里打进特殊品质的一枚楔子,它强化了故土的本体性,亚里士多德主张“本体亦即怎是”,它怎么会是此在的、排他的、充满个人DNA和遗传密码的,必须要用语言使之澄明,把那些语言到达之前的黑暗本体呼唤出来。故土的本体性千百年来一直存在在那里,在袅袅炊烟的上升与花桥的喧闹里,在神秘的祖牌和庄严的仪式中。古希腊的巴门尼德早就说过“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问题在于人能不能用语言把存在对象化与物理化,进而历史化。

  

周瑟瑟作了良好的尝试,为湘东北那一带的部分本体性作了“呼唤”。《艾蒿》一诗写道“老屋门楣挂艾蒿/黄牛拴在地坪中央/蚊子包围了它/木桌摆放好/一钵麻花炖肉/一碗辣椒/竹筷清清楚楚”,把湘东北一带的民风民情折射出了,他们有好吃辣椒的饮食习惯,还有往门上挂艾蒿的风俗。民谚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端午节挂艾蒿的风俗据说最早起源于荆楚一带,为除湿气、避邪魔、逐虫蛇,后来随着人口往闽粤赣等南方之南迁移,这个风俗才渐渐扩散至开来。“清晨他们/开车从长沙出发/来吃杀猪饭/屠夫卖完肉/六点钟就过来/杀解年猪……我们吃完杀猪饭/再去湘边江/面对平静的江水/狂拍了一通”这些句子来自《他们来吃杀猪饭》这首诗,这首写于2017年12月,说明吃杀猪饭这个习惯至今还保留在湘东北一带,而福建大部分地方没有这种习惯。本人记得,小时候杀猪会给邻居端一碗猪肉汤,给亲戚送一两斤猪肉,从来没有召集族人或亲朋聚集一起吃杀猪饭。现在,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连端猪肉汤和送猪肉都取消了,什么都没有了。而周瑟瑟的故乡还保留着那个古老习惯,说明那里对传统文化传承得更深刻,人性中最古老的泉眼还没有被现代性这架水泵抽干。

  

奥登认为“由于通天塔的诅咒,诗是所有艺术中最具有地方性的。但是今天,当文明在整个世界上一天天变得单调时,人们感到这与其说是诅咒,不如说是祝福,至少在诗中不会有什么‘国际风格’”。故土的本体性,就是抵制现代主义的侵蚀与篡改。海德格尔把进入现代以来的存在称为“世界之夜”,美国的理查德•沃林在《海德格尔与后现代》一文中觉得“海德格尔追随荷尔德林,将当代视为一个‘完全贫乏的时代’,一个诸神已去和新诸神尚未到来之间的被遗弃的时期。在《克服形而上学》一文中,他把现时代的特征描述为‘这个世界的崩溃’‘大地的荒芜’‘现存一切无条件物化’”。海德格尔悲叹:对于存在我们太早,对于诸神我们已太迟。诸神远逝的现代主义像一股刮遍世界的超强台风,横扫一切,给世界带来可怕的同质化,消灭文化差异与地域风情。欧阳江河在《电子碎片时代的诗歌写作中》批判“现代性已经丧失了哀痛和抵制,变成了资本和大数据的庆典”。现代主义与全球化浪潮加速了方言、小语种、小众式图腾、边远地区小宗教、民间伦理、地方风俗、传统习惯等的瓦解消亡。在推土机的轰鸣声里,高速公路开进了人类内心,钢筋水泥丛林强行在枯萎的心灵构筑起冰冷干燥的盛世图像。高速公路和铁轨铺到哪里,就把现代主义的同质化污染到哪里,也就把千差万别的地域文化、民族风情、本土气质摧毁到哪里。推土机蛮横的霸权话语,阻断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天地互文性,也打破了“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世界共生性。

  

本土性写作作为人类抵御全球化浪潮的最后屏障之一,理应受到重视。周瑟瑟2017年年底写的《寒食》《蛇》等作品,为精神的故土作了挽留,“今天不要吃鱼肉/今天不要骂人/今天不要生火做饭/今天不要游玩/今天去后山/坐在父母的坟边/做一个饥饿的人/今天你是晋文公/呼喊介子推/介子推背着母亲/进了绵山”(《寒食》),这首诗打通了遥远而古老的传统,2600年前的寒食节(清明节的演化源之一)食冷食,不生火,纪念介子推。现在,许多地区仍然保留在那天吃冷食的习惯,保留用生冷肉食祭祀祖宗的风俗。《蛇》这首诗写道“下午就要离开家了/我收拾床铺/伸手摸到软软的蛇/它蜷曲的身体突然散开/哦妈妈/我摸到了你的皮肤/另一个世界的凉爽/蛇通人性/妈妈生前在衣柜里/与一条更大的蛇相遇/她认定那是父亲的化身……/他说留下蛇守屋/不要让它走了/家蛇是自由的/它可以在屋里/自由进出”,这首诗凸显了泛神论、循环论以及“齐物我、同生死”那套古老价值体系。

  

泛神论或者泛灵论在现代主义视域里正是地方小宗教、小众式图腾,是边远落后地区以及古典主义时期的“落后宗教”,在宏大高迈繁华的基督教、天主教、佛教等看来,它就是个农耕式宗教,甚至还不能称为宗教。在中国古典主义时期,或者在当今许多边远农村地区,仍延续这个小众式图腾。它的主要特点是万物有灵,草木山川皆有神祇。所以,屋里溜出来的一条蛇会被当作寄托祖魂的动物,甚至直接被当作祖先的化身或者视为先人的使者,不能惊扰它。有泛神论思想的作者摸到了蛇,自然而然联想到摸到了妈妈的皮肤。诗中结尾称这条蛇为“家蛇”,说明泛神论者已经把它当作灶神、土地伯公等同等看待,是家的护佑者,而不是别的什么。毕达哥拉斯认为“凡是存在的东西,都要在某种循环里再生,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新生”,这可以作为泛神论的注脚。

  

泛灵论在中国农村地区有着强大生命力,直到今天,在福建客家人聚集区,那些中老年农村妇女,仍然是泛神论的信仰者。孩提时期,春节晚上吃团圆饭时,笔者家里常常蹦出几只草蜢、螳螂,跳到桌上。我们小孩惊声尖叫,要找东西把它们拍死。母亲喝止道,是你们的爷爷回来了,不得乱动!你们爷爷在世时,过年吃团圆饭必定要在桌上留一副空碗筷、空酒杯、空椅子,酒倒满,菜挟好,这是留给祖先的。2017年8月,笔者一家人上山祭祖,在某祖坟边窜出一条蛇。其中一人抡起锄头就要追,被二哥厉声喝住,不能打!这是灵蛇,祖先或寄生其上,打了就要遭受不祥。

  

朱大可在与北村的一篇谈话录《地域文化与人类精神及其他》中过于敏感地判断:“它(地域)把一切属于全球的思想扼杀在有限的风景里,民俗、风情、习惯,这些地域意识形态妨碍了个体精神的生长”,这句话要是放在晚清,用来批判官方意识形态主张闭关锁国那套价值也许有效,或者用来抵消某个历史时期狭隘民族主义甚嚣尘上的论调可能更适当。但今天,历史语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现代主义骑着全球化这匹马,踏进世界每个角落。全球化已经成长为浩浩荡荡、风卷残云的最强悍意识形态,它不容置疑、荡平一切,把人类的穿着品味、审美尺度、饮食习惯、建筑风格、工业生产、流行时尚等统一纳入到“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式的大一统结构里,进行千篇一律的改造与消化,弊端日益明显。在这种语境下,本土气质与地域叙事,恰恰是张扬个体精神的一种载体,是狙击同质化、全球化的坚强堡垒。所以,当代语境最迫切的不是全球化,而是“化”全球。


痛抒逝亲之哀回归古典人格


吊亲思情是周瑟瑟近年比重较大的一个题材,《诗经》里对父母的恩义这样写:“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母慈子孝乃人类最温暖的价值。周瑟瑟的父母于近年去世,他用诗歌写出了对亡父亡母哀哀欲绝的泣血之痛。通过吊亲思情的抒怀,把对乡土的眷念升华到滚烫、沸腾的精神高度,是周瑟瑟诗歌的另一重特色。对故乡的眷恋与对父母的怀念形成复调结构,两者互文,互相浇灌,共同生长,最后枝繁叶茂。

  

以赛亚•柏林认为“乡愁是所有痛苦中最为高尚的痛苦”。乡愁是本土写作的永恒主题,“愁”从何来?以何寄托?很多人无病呻吟,心中无愁,硬生生地把愁发明出来。明明浸泡在蜜罐里,假装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坐在大都市阳台上,抚摸着日益肥腻的大肚子写出“想起故乡啊,我泪流满面”“悲痛万分啊,梦中还乡”之类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句子。茅台喝着,中华抽着,桑拿洗着,名牌穿着,豪宅住着,宝马开着,舞厅泡着,您也没病找病地假思乡、假忧愁,鬼才信呐!这样流出来的泪水也不含盐。目前,诗坛上盛行的大部分是这种缺乏痛感的作品,住在黄金屋里闲得慌。

  

乡愁之“愁”必须要找到载体,也就是说,诗人们必须找到盛装“愁”的容器,对亡父亡母的凭吊哀思就是其中一种容器。“一个人死后,他的气息还会存在三年/姐姐说这是父亲生前告诉她的”“我的老屋空无一人,父亲的遗像在客厅端坐/‘让他守屋’母亲说,院子里一棵老桂花树/在静寂的夜晚散发植物的清香,我怀念故乡/的树木在黑夜里发光,像我的赤脚踩进雨水”,这是《栗山》中的句子。《寒食》中这样写“父亲消失了/母亲也消失/我回到栗山三天/只为独自一人/度过漫漫长夜/风吹落叶沙沙滚动/风吹铁门在地面摩擦/没有人在夜里回家……父母的坟边/等待众鸟醒来/等待爱像白云飞翔”。《蛇》这首有这样的句子“妈妈生前在衣柜里/与一条更大的蛇相遇/她认定那是父亲的化身/我要离家了/这条温和的蛇/向我抬起头/我哇地一声哭叫妈妈”。


故土故土,必须在泥土里融入亲人的呼吸,托付亲人的魂魄,胞衣植入其中,祖先埋葬其内,泪水滴过,血流过,这样的土地才是故土,这样的泥土才是熟土。否则,你寓居的钢筋水泥与他乡异地,只是生土,是旅馆,物理上的住宅。作者回家三天,也许是替父母扫墓,也许仅仅是看一看老屋。父母离世往往能强化“噬心”的乡愁,把人由于忙碌、由于生计应酬导致对故乡的疏远、隔膜,重新唤醒,把人性中古老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式的情感进行强化。周瑟瑟常年奔波在外,父母离世这件事,把他那颗像风筝一样四处飘的心,往故乡方向扯近。《荀子•礼论》写道“过故乡,则必徘徊焉,鸣号焉,踯躅焉,踟蹰焉,然后能去之”。丧考妣后,作者必定经历了许多独自徘徊在故乡的小径,独自在夜色里散步,独自且无言地听故乡的晚蝉,观看故乡的晚霞等。这种时刻,人最能变成哲学化的人,他往往会对自己的前半生进行总结、反思,那个很久没有思考的永恒之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在那个时刻往往会重现人们的大脑。人在这种时候,也常常会对大道、无常、天命、生死、古今等问题作形而上的透彻拷问。其实,这类拷问,古人也发出过。贺知章在《回乡偶书之二》里写道:“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高尔基有个观点“一个老年人的死亡,等于倾倒了一座博物馆”,在周瑟瑟这里,父母离世,可能就不仅仅是博物馆倒塌了,可能他灵魂中的一部分都被父母带走了。博物馆倒塌带来精神的短暂空白,一部分灵魂被带走,则能加重作者的人生迷惘感,被抛离感。比如,《蜜蜂》《谁在故乡的下半夜》等诗就透露了迷惘与抛离——“妈妈的卧室/保持她去医院/看病那一天的情形/蜜蜂/很多年来都会进来/今年的巡视/只看见陌生的儿子/躺在妈妈的床上/仿佛蜜蜂/迷失了方向”(《蜜蜂》),“谁在故乡的下半夜说话/谁在啼哭/谁在辗转反侧/我在故乡的下半夜/睁着眼睛/听见父母在老屋/念叨某一件事情/听不清最后的结论/少年的我趴在蚊帐里/渐渐睡去/三十年后/我在故乡的客栈醒来/一身的汗”(《谁在故乡的下半夜》)。这种迷惘与抛离,很容易诱发作者感时伤逝,把平时被压制的某些情愫唤醒,如孤身在外奋斗个人事业的艰辛之感,紧张激烈的现代主义节奏给人带来的不安、疏离以及异化感,衍生出渴求内心安定、平稳的精神倾向。人过中年之后,随着年岁增长,身上的现代主义人格会逐渐隐退,古典主义人格日益生长。也就是说,入世人格的暗涌与出世人格的汹涌将会有一个此消彼长的关系。出世人格将促进人们抵制紧张激烈、尔虞我诈、声色犬马的现代主义,转而退回内心,寄希翼于炊烟袅袅、牧童骑牛、晚蝉轻鸣的古典情怀。海德格尔有过同感“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骛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田野牧歌式的家园能安抚现代人惊悸惶恐的情绪,舔舐精神上的创伤。德国的诺瓦利斯有相似的看法,他说过“乡愁源于对异乡的不安,家园消解了乡愁的不安。”这种不安与疏离,严重时可能还会导致人们抵制他乡异地,在精神上融不进都市,发出“遣怀常作登楼望,万户千灯不是家”的感慨。


周瑟瑟的吊亲抒怀诗,确证了他重人伦、担孝义的品格。孟子对尊老孝老的重要性说过“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气是也”。

      

拟写山川物候构建本土气质


山川物候拟像式的诗,是周瑟瑟本土性写作的另一种常态。山川地理、气候物产等是文学写作波澜壮阔的题材。土能生万物,地可载山川。大地与四季催生一切生灵,孔子谓之“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文学像蘑菇、青草一样从土地里生出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里曾提出,支配人们的东西有许多,气候、宗教、法律、政府的准则、过去的榜样、习惯、风俗,但只有包括土壤肥瘠在内的气候带才是支配一切的东西。弗罗斯特觉得,人的个性一半是地域性。《礼记•王制》里说“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黄文焕《自课堂集序》云“地有南北之分,北方风气高劲,不坠纤丽,本属诗文之区,空同、于鳞均擅北产。然南方唱和,习所渐染者多,至于以时论之,则宜少宜多又各分焉。”这些先贤之言,都在强调地域、气候等对文化以及风俗的影响。梁宗岱也说过“我们最隐秘和最深沉的灵魂都是与时节、景色和气候很密切地相互纠结”。


周瑟瑟的诗与时节、景色、气候、山川有哪些纠结呢?《火烧云》里写道“池塘滚烫/如母亲/烧开的一锅白云/晩霞自投栗山塘/若干年前/我们在傍晚/跳进了池塘/母亲的呼唤并不能/让我们爬上岸”;《湘临一站》一开头就这样“湘临一站/堤上人家的灯亮了/夕阳穿过湖泊/照在远去洞庭的湘江支流/江上浮来一条机船”。水、江河、池塘、湖泊等词像在周瑟瑟的诗里大量出现,与他出生、成长的湘东北的地理环境密切相关。湘阴那一带,拥有丰富的水资源,湘江自南向北贯穿全境,小溪小河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布山丘平原,湖泊、池塘随处可见。滨湖、江河、溪谷3种平原共占湘阴县总面积的44.4%,当地人总结为“一山四水三分田,二分道路和庄园”。很明显,平原广阔,江河纵横,山坡少,这种地方熏陶的文学气质肯定不同于高山高原地区。比如,笔者生长的闽西地区,地理特征为“八山一水一分田”,放眼四望,全是山,高山会囚禁一个人的想象力和灵气,造就压抑、敏感、神秘的气质。周瑟瑟的这类故土诗,受到江河湖泊滋养,被平原撑起辽阔的骨骼结构,画面壮大,意象疏朗,把故乡的常态生活建构起来。

  

周瑟瑟直接把故乡的一座山、一个坝、一个塘、一条沟等搬进诗里,直接进行地理学写作,这样的作品有《樟树镇有多神秘》《潭水脚里》《拦家龙》《蓖麻长在上寺塘》等,这里提到的“上寺塘”“拦家龙”等,都是他家乡的某个地名,诗中写到的个人事件与历史图景,都发生在这些地方,能够一一对应起来,樟树镇就是行政区划上他的故乡。周瑟瑟把乡村影像、个人历史、本土气质、地域精神牢牢结合起来,把精神本土性写作铸成地方志、个人史、方言录一类的东西,实像、本真、物化,不是那种凌空蹈虚的“乡愁”,那个毫无实体支撑的空洞“乡情”。周瑟瑟的乡愁,都附着在实体、实物上。特别是“栗山”这个地方,笔者大略统计了一下,这个词在作者近5年的诗中,至少出现了100次以上。栗山是周瑟瑟老家的一座山,他的父母、祖先都长眠于此,是令作者魂牵梦绕的一座山。作者不厌其烦地抒写它,是想把它铸造成寄托故土魂魄的地理坐标,一个存放乡愁的精神灯塔,在他漂泊他乡时,提供源源不断的族缘伦理动力,鼓舞他昂然面对人生风雨,在受伤后舔舐其精神创伤。许多伟大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地标,莫言的高密乡,沈从文的湘西等等。作家建立自己的精神地标,便于在茫茫大地找到归宿,助于在凄风苦雨的人生里把内心风帆停靠在温暖的港湾。栗山就是周瑟瑟不断出发,不断归来的福地。


湘东北那一带的物产、方言也经常进入周瑟瑟的诗中,他有一些诗写家乡特产辣椒、橘子等,比如《橘子为何如此甜蜜》一诗写到:“我回到家乡/发现家家种橘/门前屋后果树飘香”,《青橙》写的是另一种特产“茂密的叶子/像一个人的激情/在我家老菜园里/橙子树正是壮年/果实高悬/枝干挺立/我抚摸青橙/使劲闻它自然的青香”。这些地方物产,仍然是盛装乡愁的器皿,它们是促成作者建构精神地标的附着物。俗话说,百样米养百样人,千差万别的物产肯定滋养缤纷的差异性人性,从而形成文化的地域“症候”。《淮南子•形训》里说:“土地各以其类生……轻土多利,重土多迟,清水音小,浊水音大,湍水人轻,迟水人重,中土多圣人。皆象其气,皆应其类……是故坚土人刚,弱土人肥;垆土人大,沙土人细,土人美,秏土人丑。”笔者判断,地域性物产对一个人的味觉、嗅觉、饮食倾向会起到终生的主宰、引领作用,奠定一个人切入世界的色彩与味道。


周瑟瑟有一首《方言》的作品,把方言的神秘与在当代的失落感写了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在窗外用方言回答/另一个人的询问/她说出了我小时候/常常说出的话/声调平和/四声上扬/她的舌尖上/保存了故乡的秘密/我知道就在唇齿之间/但我已经丧失/不是所有的方言/都能从故乡带走/我开门追随她/这楚国的妇女/她在地里摘辣椒/她骄傲地说出了/楚辞的语气和音调”。海德格尔有个著名的判断,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方言是承载一个地方日常生活的最重要价值系统,它能替一个族群保留古老的民俗民情,与众不同的生活习惯,这个族群千百年来的呼吸节奏与阐述世界的语法特征。


一个地方所有形而上的东西,鬼神、小宗教、地方伦理、宗法制等,以及形而下的婚姻、饮食起居、生老病死,都离不开方言这个载体。地方人就居住在方言里,方言是一个地方宗法群体的共同住宅。方言是实现一个地域、一个族群区别于其他地方的最强烈识别物,是维持语言价值体系丰富、差异、互补、增值不可或缺的营养。方言的危机就是语言本身的危机,进而演化为存在的危机。上帝早就看出了这一潜伏的语言危机,《旧约》记载,在古巴比伦人们使用统一语言,试图构建通天塔,耶和华敏锐地察觉到了语言统一的可怕,于是更改了人类的喉舌与发音系统,令各地方的人群操持不同语言。


在现代主义卷起全球化浪潮铺向世界之际,方言再次危机四伏,通天塔摇摇欲坠。英语、计算机语言系统随着全球化浪潮推进,逐村逐族地取消方言,在经济利益与社会发展的诱惑下,同质化的英语与计算机语言统一了人类的喉舌与发音系统,构建通天塔的威胁变得越来越明显。方言承载的那一套地方性价值谱系也变得岌岌可危,取消一种方言意味着消灭一种生活习惯、消灭一种风土人情,世界将陷入千人同腔、万人同调的可怕深渊,世界观和方法论也将在全球化语言同构下变成一片沙漠。方言取消后,故乡必将取消,乡愁再也找不到载体。形而上的、精神上的故乡消失后,人类再也找不到归属感,找不到对大地的认同感,从而开启精神上的新一轮流亡。当全球化消灭了所有方言,大地将沦为纯物理学住房,人类内心将被钢筋水泥焊死。最近四十年来,有一个普遍现象未引起足够重视,学校与家长都向子女传授普通话与英语,排斥故乡的方言,潜意识里沦为消灭方言的帮凶,使得80后、90后、00后那三代人几乎遗忘了方言,成为全球化的语言同化里的“夹生饭”,还未融入世界,已经丢失故乡。很明显,周瑟瑟跟那些敏锐者一样,意识到方言的失落,他才会说,那个操持方言的妇女,舌尖上保留着故乡的秘密。


剪删丰腴之辞 排除纤秘之巧


庞德在《回顾》一文中认为“不要用多余的词,不要用无法揭示任何东西的形容词”,他公开反对语言的修饰功能,他甚至非常忌讳地为现代诗订出写作原则“我与理查德•奥尔顿经协商同意以下三条原则:1,直接处理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的事物;2,绝对不用任何无助于呈现的词……”周瑟瑟最近几年的作品,越来越倾向于直接处理事物,取消修饰性,不采用或者说极少采用形容词、副词,语言表现为单刀直入的状态。比如《蛙鸣之夜》这首“白天的喧嚣/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消退/我来到室外/栗山模糊/匍匐在大地/夜鸟收紧了翅膀”;《黄牛》也是这种写法“我回家的第一天/它就在栗山塘的/电线杆下咀嚼/黄泥似的浅毛/肮脏又零乱/像我弱小的亲人/默默忍受着什么”。这样的语言,比较接近生活中的元语言,周瑟瑟近年提出了“元写作”方式。他在重建当代诗的语感、语调与节奏,被批评家陈亚平称为“简语写作”。他创造的是一种全新的具有个人气质的现代性诗歌语言,“诗歌现代性启蒙”也是周瑟瑟近年反复强调的,他把诗歌语言引向现代意识,但完全是建立在本土化与个人化的写作之上。


也许,作者已意识到《文心雕龙》提醒的“腴辞弗剪、颇累文骨”,丰腴的修饰将压垮文章结构。当代诗歌,正深陷在刘勰所指出的写作症候深渊里“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过度追求文雅与修辞。有时候,一首诗读下来,除了修辞技艺,什么也看不到。有些人甚至主张,诗歌就是要从修辞开始,到修辞结束,把方法、手段当作写作的终极价值。周瑟瑟显然对这样的写作保持警惕,他的写作资源从早年的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一路走来,那些通感、隐喻、复调、戏拟、互文、拼贴、畸联等现代诗常用手法,他早已写得精熟。只是人到中年以后,写作内部会进行自我调整,他更倾向以“随性适分”的自然状态切入写作。现代主义主张,写作就是要重新发明语言,鼓动诗人们坐在书桌前来临时发明语言。法国的吉尔•德勒兹有一种观点,认为:“作家在语言中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类似一门外语的语言,令新的语法和句法力量得以诞生。他将语言拽出惯常的路径,令它开始发狂。”周瑟瑟已经过了重新发明语言的历史时期,他跟其他采用现代写法的诗人一样,在写作的早期阶段,在青春汁液汹涌澎湃的时候,也曾在写作内部高喊打倒什么、推翻什么,令语言越出常轨,在脱轨的快感下撒野。周瑟瑟近年的诗歌,主要是及物、实景、白描等手法,结构呈现为单弦、一元制,语言放射出能指蓝幽幽的光芒。


重新回到常态语言,诗歌列车重新驶回常轨,是很大一部分诗人在中年以后的自然选择,这跟古典主义人格在诗人体内的苏醒有关。古典人格的主要特征是心平气和,言从字顺,就像华兹华斯说的“诗起源于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


到了这个阶段,写作已进入“造怀指事,不求纤秘之巧;驱辞逐浪,唯取昭晰之能”(《文心雕龙》)的境界。在这样的状态里,诗人对题材的选择不再刻意,对语言的雕琢不再叛逆。一切都“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这个阶段,语言是不是完全成了清水?一览无余?并非如此,早期的现代主义修辞强化训练会在作者笔下留下痕迹,比如《栗山》那100首短诗组成的长诗集,就还残存着复调、互文、畸联等现代写法的体温。




不要害怕大毒枭


他是麦德林大街的穷孩子

他是职业杀手埃斯科巴

他是全球七大富豪之一

他是让美国人头痛的大毒枭

审判他的法官

妻子被轮奸后

沾满精液的乳罩和内裤

寄到了法官办公室

但在当地人眼里

埃斯科巴是一个英雄

“哥伦比亚人民

终于拿起了

打击美帝国主义的武器”

埃斯科巴如是说

他以黑手党头目卡彭为榜样

他买下了卡彭的防弹车

他为30万人提供就业机会

他为穷人修建了教堂和医院

他被誉为拉丁美洲的罗宾汉

他是毒品王国真正的国王

他为自己修建了

一所豪华监狱

1993年12月2日

在他44岁生日的第二天

他在一阵枪林弹雨中

被当场击毙

今天我来到他的故乡

如果让我为他读一首诗

我就读这首

《不要害怕大毒枭》


2017.07.08




格兰德酒店


蓝色游泳池

在十三楼楼顶

我脱掉衣裤

跳进翡翠一样的泳池

麦德林的第一夜

我栗山的肉体

在大毒枭老巴的故乡

像一块海绵

我的游动

溅起了各国的水花

为了明天的读诗会

我事先裸露了

自己的一部分

亲爱的诗人朋友

欢迎你跳下水

我们从格兰德酒店

游向波尔塞河

这是美好的夜晚

麦徳林灯火通明

鲜花在郊区生长

星光落在池里

被我一一击碎


2017.07.08




用你的双手抱住胸口


用你的双手抱住胸口

石头从科迪勒拉山脉滚落

波哥大的雨下到了麦德林

阳光照亮山坡

与我同机抵达的巴西诗人

她明天会演唱一首欢快的歌

用你的双手抱住胸口

运送鲜花的卡车盘山而上

破碎的心一路颤抖

今晚我睡在波尔塞河畔

阿布拉山谷发出隆隆的回声

用你的双手抱住胸口

穷人的教堂建在山下

罪恶的灵魂需要拯救

我看不到你痛苦的脸

你的头颅飞越了高山

用你的双手抱住胸口

沾满泥土的胸口

挺起的胸口

一个陌生兄弟的胸口


2017.07.08




安玛格利特


牙买加女诗人

安玛格利特

找到我签名

她的父亲

有一半中国血统

她的奶奶是广东人

墨西哥中国少女小童

现场给我翻译她的诗

她写到北京酒吧

一个中国男人

让她想起父亲

她收藏了

中国早晨的落叶

她黝黑的皮肤

多像我晒黑的表妹

安玛格利特

无数的小辫

巨大的耳环

纤细的腰身

在她的小国度

叮铛作响

我来自一个大国

你奶奶的国家

她死于霍乱


2017.07.09




白云顶


我们这支小分队

向小黑河出发

中巴载着中国、德国、瑞士

与哥伦比亚四国诗人

我们去白云顶上读诗

高大的桉树有的掉了皮

露出白色的树杆

有的树冠全是银色的

在公路两边农家的门前

偶尔冒出来

鲜花开满了整棵树

没人能够告诉我

它们的名字

白云之上是高山

高山上是密密麻麻

黄色的屋顶

我们沿着倾斜的公路

一直向机场方向走

甘蔗近在眼前

牛在山谷低头吃草

它们不认识我

我想认识它们

白云一样静止的动物

我与它们擦肩而过

一个绿色足球场

被欢呼的人群围住

我们读诗之后

回去的路上

灯光已经点亮了

麦徳林郊外的山体

钻石一样的山体


2017.07.09




游击队下山来


从安第斯山脉下来的

游击队诗人马丁克鲁斯

他是战俘确认委员会主任

他发言说

我们也是为了建立

一个正义与美好的

哥伦比亚

我们在斗争与奋斗

现场各国诗人

报以热烈的掌声

他们放下了武器

古巴把哥伦比亚政府

和游击队首领

请到古巴谈和

总统先生回来后

将和平协议进行公投

而人民却否决了它

麦德林的鸽子一整夜

都在我的窗外咕咕叫唤

黑暗中我仿佛

摸到了它的腹部

我还没有读过

马丁克鲁斯的诗

不知是田间那种

还是艾青那种诗

或许是描写

亚马逊丛林的生活

今天我要找到他

如果可以

去亚马逊丛林写诗

我将延期一个月回国


2017.07.09




渡渡坎


当地人带我

到公园门口看电线杆上

一只渡渡鸟的标志

渡渡鸟

我们所有人

都没有见过它

小镇总有鲜艳的颜色

土著老人坐在树下

听我们读诗

天下老人都是懂诗的

我的《妈妈》

让他们眼神忧郁

妈妈,紧紧拥抱我

在科迪勒拉山脉上

一个叫渡渡坎的小镇

中年男人抱着婴儿

长发飘飘的小女孩快速跑动

小镇广场坐满了听众

他们从附近村镇赶过来

鸽子在人群里散步

在我读诗时它们飞过天空

翅膀啪啪击打风与白云

教堂的尖塔

在山下隐约可见

镇公所的老式打字机

国家独立的油画

就在这所小房子里

镇长告诉我

这里的人都是生活的诗人

他们表演一种鬼魂的戏剧

西班牙语的对话

仿佛马尔克斯的祖母

在讲故事

我朗诵后得到了城堡的钥匙

我可以打开这里

每一户人家彩色的门


2017.07.09




土著男孩


我以为他是女孩

他长发披肩

与我们一起坐在台上

话筒轮到他时

清脆的童声响起

土地土地

我家乡的土地

肥沃的土地……

孩子一身白色衣袍

这几天我在

餐厅和电梯里遇到他

游击队诗人已经消失

是否已经返回亚马逊丛林

土著男孩跟着他的姐姐

在我旁边的餐桌上喝汤

他棕色的皮肤

明亮的眼睛

我总是觉得

有一颗宝石

在我们中间闪烁


2017.07.10




哥伦比亚蜥蜴


植物园里的绿色绅士

一步一步小心谨慎

下巴上的胡子

背部的倒刺都是硬的

有人摸过

蜥蜴的皮肤吗

一条爬向我们

另一条躲在水边

它们高昂起头

注视着陌生人

一个身材呈倒梨形的女人

对两只乌龟情有独钟

它们趴在石头上

向南美伸出龟头

脑袋尖尖的孩子

有一双蜥蜴的大眼

他们发出蜥蜴的叫声

高大威猛的木棉树下

我有一颗中国南方的

蜥蜴之心

多少年来

不被人察觉

我自己

也未必知道自己的

丑陋与温柔


2017.07.11




中部城区


孙诺告诉我

进入麦德林中部城区

要格外小心

一个日本人遭抢劫时

不愿给钱被活活打死

我们乘坐这个国家

唯一的火车

从植物园去天主教堂

广场上有人弹琴

有人贩卖色情光碟

神父坐在小木屋里

一个妇女在隔壁耳语

只有神父听到了她的秘密

另一个老年妇女

怀抱塑料娃娃

那是她的孩子

苦难的人面容憔悴

跪在木栏上忏悔

我也跪下

头抵在麦德林脚边

做五分钟虔城的人


2017.07.11




中国诗歌游击队


今晚我们

中国诗歌游击队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在一所大学图书馆

我第三个朗诵完后

坐上黄色出租车

匆匆赶往下一场

一个社区小剧场

在麦德林一条窄巷子里

仿佛有幽灵扑闪

枝形铁台的蜡烛

流了一大堆白色眼泪

古巴诗人找到我

向我叙说李白

智利诗人坐在我旁边

他听懂了我的栗山

银色胡须下嘴唇鲜艳

他有一幅

让女孩子着迷的好嗓音

我表示这次接头之后

欢迎他像哥伦比亚作家

雷奥纳多一样加入

中国诗歌游击队

古巴、巴拉圭、塞尔维亚

与爱尔兰诗人

看他们这几天的表现

其中一人已经在餐厅

与我秘密接头

另外两个

对中国当代诗歌一无所知

我表示加入

中国诗歌游击队

必须知道两个以上的

中国当代诗人


2017.07.11




武器广场


大教堂弥撒结束后

市政府乐队

在广场的藤蔓棚架下奏乐

这是周日的早晨

站在武器广场的人群中

眺望城外

白雪皑皑的

安第斯山顶峰

如果把监狱建在山上

那多么美啊

如果我生在安第斯山脉

我会成长为一名马夫

在皇家法院门外

跳下马车

我运来了一车中国器物

在周日的早晨

雪山升起太阳的喜悦时刻

我紧张得浑身发抖

我亲眼目睹圣母抱着婴儿

上了另一辆马车

那是西班牙人的马车

我的亚洲长脸

接近于印第安人头像石雕

一个佛教徒

进了北面的中央邮局

我要给中国师父寄一张明信片

上面写两行字

我爱武器广场上

所有忧郁的眼睛


2017.07.12




安第斯山脉的雪

——给孙新堂兄


我们沿着

安第斯山脉活动

它是一条

蜥蜴似的山

向加勒比海爬行

在圣地亚哥

我们爬上一座山

才能看见远处

安第斯山脉的雪

你长年生活在

雪的反光里

你在雪的镜中

呼喊汉语的雨

这是七月的冬季

枯叶高挂

天空蔚蓝

拉美人家的院子里

青色柠檬正在变成淡黄

空气里

有中国男人走过的

干净的气息

街头的马

跶跶跶跟随你回家

古老的国家邮局

我们下午来过

雪,停留在山颠

兄弟,我们的头发

已渐渐灰白


2017.07.13




世界尽头


7000只荷斯坦小母牛

从智利南部蒙特港

登陆天津港

两年以后

我来到小母牛的国家

它是世界的尽头

如果我今晩

在智利打一口井

穿过深井就能回到中国

一个智利小孩

在家够不到糖果

她给中国小孩

打一个电话

请你们帮帮我

中国小孩集体跳动

地球另一端的

智利小孩就捡到了

掉落下来的糖果

我的朗诵

是7000只小母牛中的

若干只

智利小孩

你的电话

什么时候打给我


2017.07.13




太平洋餐厅


诗歌朗诵会后

圣母山上的落日

已经失去了余温

冷风中

圣地亚哥人都很漂亮

他们的眼睛有雪的明亮

罗伯特先生

在太平洋餐厅款待我们

船长驾驶一整只鲸鱼鱼骨

水手呢

水手端来聂鲁达汤

加勒比海

浸入了舌根

罗伯特先生

晃动岩石似的头

我们坐在鲸鱼体内

只要按动墙上

古老的开关

海浪就哗哗

从盘子底涌出

将我们卷走


2017.07.14




柠檬树


街上的古树满是黄叶

七月,智利的冬天

让人昏昏欲睡

我睡在宾馆宽大的床上

柠檬树站立在

窗外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它是安静的

又是热烈的

柠檬有的青色

有的已经变黄

这棵体态丰满的柠檬树

如一位智利的孕妇

她知道我来了

她知道我夜里睡得深沉

一个来自中国的男人

他有一颗柠檬之心

在地球南面舒展四肢

双手伸出被子

梦里我抱着柠檬树

一棵散发生育气息的树

她的甜蜜和幸福

她一树的果实

只要我翻窗过去

就可以触摸到它


2017.07.14




泛美公路


由北向南

泛美公路

从阿拉斯加到火地岛

我们早晨六点出发

去奇廉市读诗

我们在夜色里

很快离开了圣地亚哥城

泛美公路夜雾缭绕

水汽凝结车窗

四个小时的路程

当年聂鲁达走过

公路两旁的树

渐渐显露原形

树是风的形状

修长的树身上尖尖的树冠

肥沃的黑土

莫不是火山爆发的结果

浅草多起来

阳光突然照耀泛美公路

越往南智利越绿

东边的雪山还是神秘的

我们向聂鲁达的

出生地靠拢

右边农庄里的花牛

已经起来吃草了

沿着泛美公路继续前行

一场中国诗歌朗诵会

在那里等着我们


2017.07.14




我看见了雪山


在泛美公路上

我睡着了

雪山什么时候

悄悄靠近了

我的左脸

脸颊一片冰凉

我醒来时

回头看见了雪山

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雪山就站在那里

远远的一动不动

白色如石膏

太阳像一个头饰

在它头顶晃荡

我们往南狂奔

雪山,很多雪山

连成一线的雪山

一股凉意嗖嗖移动

那是安第斯山脉

低矮的雪山

跟随我的脸颊

我一仰身

就可以

骑到雪山的背上


2017.07.15




去黑岛


因为大雪降临

凌晨宾馆停电了

130公里之外的黑岛

等着我们

黑岛小镇一所房子里

聂鲁达抽着烟斗

还不是右派的艾青

眯眼坐在沙发上

一只白色浴缸

装下他们那一代人的大海

我们一路

经历了四季

我们经过了

中国人收购的

葡萄庄园

牌子高挂

绿草如茵

我们经过

号称是新大陆

最好的酒庄

又经过

一座小山村的教堂

圣母曾在此显灵

朝圣者

还没有挤满公路

炊烟升起在树梢

彩色小汽车

停在那里

枣黑色的马

望着我们跑过村庄

雪山在右边

越退越远

黑岛,黑岛

我未知的岛

飘在前方


2017.07.15




海狮


海狮抬头

看见了我

它是一截礁石上的海浪

海狮

我智利的朋友

你翻身下海冲浪

一会儿

又回到我身边

中国就在大海对面

只要你一直游下去

就会游到中国

我的家里没有大海

但会有一张

你咧嘴

露出牙齿的照片


2017.07.15




瓦尔帕莱索古城


山后有一轮暗淡的月亮

这是上午十点

天堂谷

浮着巨大轮船

中国远洋公司

运来了日用品

我们乘着海鸥的翅膀

上到瓦尔帕莱索古城山顶

大海翻白浪

年轻的海员跳下船

我们进入山巅小厕所

但愿我白哗哗的小便

不要流入太平洋

世界美如斯

我的身体

能制造出海水

和轮船吗

瓦尔帕莱索古城

到处有海鸥

细碎的叫声

山下一队穿制服的消防队员

在小巷里奔跑

黄狗尾随其后

我们进入一家

江苏夫妻的商店

亲爱的异乡人

隐藏在

古城遗址深处的柜台后


2017.07.15




托托拉尔小村


还不到黑岛

我们拐入一条

林中路

山谷下树木茂盛

传来溪水声

蜂鸟飞过

在半空吹了一声口哨

木屋隐藏林间

这里是桉树的故乡

裸露泥土的停车场

停了不少车

看起来似有故事发生

人都去了哪里

餐馆门口

女人拥抱在一起

柜台里摆满了

葡萄酒与甜点

我忘了这里是智利的冬天

取暖炉里

木柴燃得正旺

我们吃刚烤出来的面包

一盘美味牛肉

渗出淡淡血丝

玻璃窗外

小女孩在荡秋千

四面群山

响起刀叉声

托托拉尔小村

花母鸡

农妇一样悠闲走过

她问我们

要不要下到村子里去


2017.07.15




诗人之路


我们从

瓦尔帕莱索古城出来

上了一条漂亮的高速公路

两边是绿色草坪

母牛吃饱了

睡了下来

小矮马低头吃草

人烟稀少

寂寞的桉树

直插云端

雪山

是我认识的

深沉的老男人

面容干净整洁

若即若离

路边的牌子上写着

诗人之路

聂鲁达就在

这条路的尽头

留下诗篇与居所

他从海上走了

还差两个月就

103岁的帕拉先生

你还活在人间

黑岛

你们的黑岛

我就要到了


2017.07.15




圣地亚哥第一场雪


32年以来圣地亚哥城

没有下雪了

我们是带来雪的人

棕榈树在街角

墨绿如大伞

散步的鸽子

粉色趾爪印在地上

它们永远是新人

一个院落

一个院落的雪

矮矮的围墙

雪有厚有薄

孩子与她年迈的奶奶

站在木窗边

今天圣地亚哥人

迎来了下雪的喜悦

安第斯山脉的雪

终于走了下来

来到了城里

雪覆盖了割草机

割草工

挽起衣袖

多喝了一杯开胃酒

我们向黑岛进发

郊外的无名山

那些灰色的雪山

我们还会遇到

更多的

一夜披雪的山

穿过䆳道

白云悬在前方

山体转绿

阳光正把雪山

切割为两半

这是一个神奇的上午

我以为雪山上有

佛光普照


2017.07.15




在智利的海岬上


聂鲁达卧室的窗外

大海咆哮了一下午

他的第三任妻子

在墙上微笑

一只纤细的手模

放在书桌上

聂鲁达写一会儿

拿起望远镜

看看海上有什么动静

海浪扑过来

又退回去

如此循环往复

一浪高过一浪

聂鲁达脚边的豪猪

这奇怪的动物

望着我

我们去酒吧喝一杯

他与爱妻的墓地

就在鱼形旗下

夕阳往死者脸上

涂抹仁慈与爱

他们躺在海风里

已经平静

黑岛的傍晚

中国人走过古老的树荫

聂鲁达永远留在了这里

爱情无法估量

遗忘更加漫长

走过很多地方

他才回到墓地

回到智利的海岬上

大海也无法回答

今天的死亡之谜


2017.07.16




头发蓬松的女人之家


聂鲁达客厅的墙上

挂了一幅

头发蓬松的女人画像

她的头发一边

是聂鲁达脸的轮廓

1973年流血政变

阿连得总统死于非命

聂鲁达十二天后去世

有人破门而入

这所房子被损毁

我们沿着狭窄的楼梯

进入了聂鲁达的卧室

一张铺着被单的大床

空空如也

床边桌子上

有一支望远镜

船长好像刚刚离开

写字台与椅子

已经落下了灰尘

大头皮鞋与皮箱

外交官的领带西服

诗人笨拙的钢笔

都是旧的

我是一个新人

站在死者的空间

对于聂鲁达可能还好

我不好意思的是

如果头发蓬松的女人走出来

我该如何面对

我见过她在

聂鲁达葬礼上的照片

这个女人

悲伤的面孔惊艳动人

她坚持恢复了

这所房子的原貌

她在1985年去世

与聂鲁达合葬于

黑岛的海岬上


2017.07.16




奇廉市


下了泛美公路

瘦高的无名树

在路边耸立

这是智利南部

一个30万人的城市

身穿笔挺长大衣的

圣托马斯大学校长

走过来握手

我看见他眼睛里

有雪山的倒影

我们在市政府的剧场朗诵

92岁的老诗人

蹒跚而来

他翘着雪白的胡子

询问遥远的中国

那里有他想了解的诗歌

送走老诗人

我们来到高大的棕榈树下

恋人在寒风中接吻

双手合十的教堂空空

雨落在铜像上

我们路过监狱

一片低矮的房子

里面的人

生活或许平静

在一次地震中

400人越狱

四人至今还没有回来


2017.07.16




肯尼迪


智利国家航空飞机

从黑暗中下降

明亮的飞机

明亮的拉美空姐

穿白色短袖衬衫

栗色皮肤

一晚上的迷人微笑

纽约皇后区水波闪烁

湖泊上的肯尼迪

玻璃窗后的肯尼迪

这是新的一天

奔跑的肯尼迪

给我叫了一辆出租车

车向新泽西开去

白马旁边站着枣红马

它们是美国

站在露天的

孤独的动物

湖上游船

无人驾驶

谁坐在桔黄的起重机里

雨水充沛,阳光普照

肯尼迪机场

蹲着五十只银色飞机

他的祖先从爱尔兰

逃荒而来

1963年11月22日中午

一颗子弹打碎了

约翰•肯尼迪的脑袋

他遇刺身亡


2017.07.17




飞机轰鸣


是什么力量

把我推向地球之外

我一觉醒来

不知身在何处

机舱里桔色灯光

照着这飘浮的物体

请闭上人类孤独的眼睛

把我置于茫茫宇宙

飞机的轰鸣

捆在腰上的安全带

还维系着我与地球的关系

我离家越来越远

飞向下一个国家

它在地球的另一端

那里鲜花盛开在高山之巅

热闹的人群

笔直的桉树

我要加入其中

在加入他们之前

我加入了天空

我加入了气流

我加入了微弱的星光

大地在遥远的地方晃动

我收起了黑暗的翅膀

像一粒尘埃悬在宇宙

漫长的飞行

只为了扑向陌生的地球


2017.07.17




致马加里托•奎亚尔


我还没有到过墨西哥

我到过你诗里的图书馆与医院

你的履历

你的棕色皮肤

你羞涩的墨西哥的微笑

在麦徳林格兰德酒店

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

共进早餐或晚餐

同样的食物

两种语言

在我们之间

龙静,诗歌快乐的元素

你熟悉地呼喊她

就像呼喊你儿子的同学小童

你拿出一叠手稿

龙静,从中国云南跳出

我们哈哈大笑

仿佛我就是龙静

就是你的晚霞之蜜

你的护士帽


2017.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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